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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beauty,不是beautiful,不是beautifully,你是所有美的形容的源頭、的字根,你是beaut,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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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漂漂。」

金碩珍正將男孩抱上膝頭時,身穿連身龍貓衣、一張小臉包在絨灰色衣料中的男孩抬起頭,望了望面前仰躺於桌,如同正深墜於睡夢中的男子,咧著嘴格格笑著,又再次重覆了方才的童言童語。

「漂漂、漂漂。」

「柾國是說漂亮嗎?」

「漂……漂漂。」

金碩珍笑了笑,沒有任何糾正的舉動,只是垂首理了理男孩頭上的連身帽,「嗯,漂漂。」

「摸、摸摸。」

「噢,還不行摸喔柾國。」

起身退開兩步,金碩珍看著懷裡明顯失望,直往工作臺伸手的男孩,輕輕在他額角啄了啄,「很快你就會碰到他了,我保證。」

男孩使性子一般在金碩珍臂中扭了一會,見他沒有退讓,才扁了扁嘴將幾根白白嫩嫰的手指塞進嘴裡。

金碩珍閉著眼深深吸了口男孩身上爽身粉稚嫩的味道,才緩緩張開眼,「該睡了,很晚了。」

抱起柾國往外走到工作室門口,金碩珍抬手要關掉室內照明時,眷戀地望著桌上五官精緻如陶瓷娃娃然而眉眼間又橫生一綹英氣的男子,難掩情緒地停滯下腳步。

「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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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田柾國一個人站立在雨中。

天色逐漸昏暗間,他緩緩揚起下顎,自喉間舒長溢出短短一段破碎的與整個場景毫不相襯的歡快旋律。

 

自從那個叫V的神秘男子闖入他和爸爸的生活,似乎有許多本該和諧共處的分子失去了平衡。

V到來的那天,正是田柾國的十五歲生日,同時也是個與現下如出一轍的雨天。

那天夜裡,爸爸,其實他也是金碩珍金碩珍這樣遊走在親密與沒大沒小灰色地帶間叫著的男人,將一個虛弱纖瘦的男子自門外帶進屋裡,然後帶入浴室,再者帶入臥房。

隔日早晨男子醒來時,說只記得自己叫作V,其他的不記得了。

田柾國幾乎要相信了面前這張漂亮臉蛋之上一雙形狀迷人嘴唇所吐出的,帶著傻氣孩氣稚氣更剩於自己的文字,然而他依舊握回了理智。

他記得他當下什麼也沒說,只是放下手裡的餐具,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前往學校的方向。

 

然而V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金碩珍同樣沒有任何要他離開的意思。

金碩珍深植於V上的著迷在第一天起就像是以張牙舞爪那樣猖狂的方式渲洩成著魔,田柾國明白這不是自己能輕易說解開就解開的情感投注,卻也沒辦法坐視不管。

他嘗試找出任何機會充分表達自己的抗議,卻被金碩珍一再地按壓回歸原處,甚至連自己或許也和金碩珍同樣曾經遇過他這種荒謬的想法,都在田柾國心底搖曳,花枝招展如小美人魚故事裡,環繞著壞女巫的一眾妖異海草。

他怎麼可能遇過這樣一個身分不明的流浪漢呢,還是長的如是好看的流浪漢。

 

如果說金碩珍是溫潤的漂亮、如同白玉觸手溫涼的漂亮,V絕對是絢爛如煙火的漂亮、能一瞬勾住任何一個人目光的漂亮。

田柾國就算再對他感覺不對勁,也不能否認他那幾乎奪去自己理性判斷的外貌,的的確確是把裝飾到過於精細乃至於會令人忘卻其鋒利的刀,或者是會令人忘卻評估其鋒利度的刀。

太美麗的東西總會或多或少讓觀賞者感受到威脅,田柾國明白V所勻於自己身上的那一分,就是交雜著驚異與牴觸的防範。

抗拒他的存在以外,同時為他的存在影響。

 

雨滲過他的制服劃開漫身涼意,田柾國低頭甩了甩濕透的頭髮,回身將放在屋簷下的書包提了起來,往回家的方向奔去。

除了雨點打在身上的實體感,基本上他對於弄濕或弄地更濕已沒任何感覺,只是直覺要演點戲,裝作是路上弄濕的,而不是自以為文青去淋的雨。

今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離成年又更接近了。

與其說是文青,倒不如說是對成年深刻的不耐煩。

如果成長的路途間V無論如何都會摻和進來、沒得選擇,那他寧願自己在有限辦法中自行得到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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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V和金泰亨,並不如金碩珍預設的相像,即使他花費了十五年的苦心孤詣於創造他。

細膩的人造肌膚,精緻的五官,唯妙唯肖的表情,微帶沙啞的嗓音,就連每隻手指上的指甲都是絕無差錯的。

然而只要有那麼一絲絲不像,於金碩珍而言,就只是代替品,只能安撫自己失去他的痛心,永遠無法全然取而代之。

但金泰亨……也確實是難以被任何其他取代。

金碩珍把玩著手中一管密封的不透明試管,眼底是片似潭的深沉。

 

如果說他今生做過最為人輕蔑的事就是愛上自己雙胞胎姐姐的丈夫,那金泰亨生平做過最魯莽的事,就是隨隨便便地死了,只是因為新婚妻子難產而死,他便那麼輕易的也放棄了自己的生命,甚至無顧於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柾國姓田,跟媽媽姓的,也就是金碩珍的雙胞姐姐,因為她同樣是跟他們母親姓。

然而比起與金泰亨相像,他更像金碩珍。

一樣的溫然,一樣柔和到幾近無稜無角的臉部線條,一樣的深沉內斂,一樣對於情感的偏執。

 

V和柾國之間的矛盾,或者是說柾國對於V的牴觸與抗拒,金碩珍都是知道的,那是柾國的本能。

沒在他年幼還能揉搓出信賴感時就成功捧出V是他的錯,但是柾國過於明顯的反應,也的確超出他所設想之大。

即便柾國什麼都沒說,金碩珍也是知道的,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孩子,雖說不上百分之百的理解,到底也能拿穩十之七八,柾國就是不喜歡V,也不想接納。

 

金碩珍仰頭輕輕嘆了口氣。

自從柾國上幼稚園,他就不讓他去看V了。

怕他會記得這樣的虛構的金泰亨,怕他會不願接受一個複製品。

他希望柾國是能感受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氣息,他希望柾國是能將他的作品看為一個再完美不過的人。

這當然是奢望,但他仍想去試。

金碩珍握了握手中試管,站了起來,走向工作臺。

 

工作臺上,男子精緻的臉上一派寧謐,就像只是睡著了那樣,金碩珍看著,默默無語地拉過機械臺,將試管內的半凝固液體倒進乳白色的導入管,調整好了能讓液體順著乳膠導管而下的角度,而後便沉靜地望著儀表。

最後的調整,最後的放手一搏。

金泰亨啊……金碩珍眼裡滿是複雜,只是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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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田柾國拖著一身濕推開家門時,迎面就是沉到極致的安靜,客廳裡連燈都沒開。

「金碩珍。」田柾國一面脫去,鞋襪一面皺著眉頭往裡邊喊,屋裡開著窗,窗簾無聲而小幅度的飄揚,田柾國只瞥了一眼就轉身啪地開了燈,邊將濕髮撥到額頭一側邊提起書包。

屋裡依舊靜的駭人。

田柾國把書包隨手擺在桌上,轉身拐進浴室往浴缸裡擰了把襯衫上的水,想了想,乾脆關了門把一身濕衣服一件件地脫了。

站在蓮蓬頭下,田柾國抹了把臉,閉著眼伸手去探沐浴乳。

 

今天起來的時候V還沒有醒,這會兒又不知道跑去哪了,總不會還在房間裡睡吧,他是人又不是電池,用久了續航力弱了電老是充不飽。

不過V最近的確是越來越嗜睡了。

田柾國壓按沐浴乳壓頭的動作一滯,又猛然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

別管了,這哪是他該管的事。

V再怎麼使他驚豔,也不是他應該喜歡、可以喜歡的。

田柾國摸索著起好泡,抹上身子。

 

總該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他已經想清楚了,高中畢業,就到國外唸書,申請書已經在準備階段,大概下個月就會寄出,至於英文檢定部分也大致告一段落了,只是照著進度上補習班及複習而已,考試他沒什麼擔心的,一切都依循著他的既定計畫,完美演出。

除了V。

漂亮到單單僵直地站在路邊就可以使人矚目的他,怎能再蘊含如此靈動活躍的生命力。每次田柾國看著他只是因為一點點細小的事情而感到歡喜,總是覺得不公平,甚至於不願去直視。

太美好的事物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到達頂峰之餘,便只能下坡,而他不想看到V的。

 

V說他記不清自己幾歲了,但是田柾國看得出來他也大約二十三四了,年紀再怎麼下估一定也有二十,不可能再少。

能在二十來歲這個年紀還抱持著如是天真的態度於周遭,田柾國不知該說他太勇於做自己,還是,他根本在逃避成長。

這樣的年紀失憶還被人撿回家,怎麼可能不會急著先聯絡上家人朋友,反而是心安理得地既來之則安之?不合理。

有時候田柾國不經意看到V靜靜坐在沙發上,不免想到,他或許不是有秘密,而是他決定捨棄了,或許是因為秘密太沉重他負荷不了,或許是因為在金碩珍的包容之下他決定就此停歇,一連串田柾國自己也說不清原由的自圓其說。

 

對準蓮蓬頭灑出的熱水,田柾國揚起下顎,將臉直直對向水源,無意識地再度哼起那短短幾個小節的旋律。

自此某次在回家途中某條大街上聽到這段旋律,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牢牢記住了,彷彿是他生命裡註定要拼入的一塊拼圖,時間到了,自然就進駐了,牢靠地釘在他的心板上,再也扯不開拔不掉。

……就跟V一樣。

 

關掉蓮蓬頭,田柾國抬手拂去臉上的水珠。

心臟在某個瞬間的一緊,他多麼希望自己能無視,卻終究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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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這次他睡得特別久。

金碩珍守了一晚上,凌晨四五點時挨不住所以趴著稍微睡了會兒,起來看了時鐘,正好六點整,連忙出了地下室上樓給田柾國準備早餐。

一夜未睡之下金碩珍雙眼浮腫,再加上心事重重,心神不寧的,早餐也沒怎麼處理,就烤了吐司再開了櫥櫃裡的果醬,一併擺在桌上轉身就要回地下室,走沒兩步才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昨天是柾國的生日。

 

金碩珍心一顫,立刻回頭把果醬封回冰箱,改成兩顆雞蛋以及奶油牛奶蘑菇火腿玉米罐頭,手刀衝向瓦斯爐開火熱鍋。

才炒完料在拌蛋液,身後就傳來拉椅子的聲響,金碩珍也顧不得充分拌勻了,直接下鍋,「起來了?」

「嗯。」

田柾國盯了會只有一盤烤吐司的桌面,起身去開冰箱,又把被金碩珍冰回去的果醬拿了出來。

「別用那個抹吐司,在給你弄Omelette呢。」

田柾國沒應聲,自己又默默把果醬放回去。

「抱歉我昨天在研究室待晚了,來不及給你說聲生日快樂。」

「沒關係,」田柾國倒了杯水,「我昨天回來的時候也晚了。」

 

金碩珍悄悄覷了眼田柾國的神情,見他一如往常,也就沒再說什麼,連忙下了炒料,將蛋皮翻起。

「昨天V不舒服,就先睡了。」

「嗯。」

「你知道,他沒辦法去醫院的,我看他不是太嚴重,就讓他先睡一覺看看會不會好些。」

田柾國靜靜地聽,手中水杯時不時沾一下唇,一張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下幾近於半透明,正黑色的瀏海下一雙圓亮的眸子只是沉沉望向窗外,金碩珍將蛋捲端到田柾國面前時見他還瞪著外頭,便輕推了他一把,順道把餐具放在他手邊。

「趁熱吃吧,還要上課呢。」

「謝謝。」

 

金碩珍看著田柾國回過神拿起叉子,挖下一塊蛋送進嘴裡,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口。

「柾國你今年寒假有什麼打算嗎?」

田柾國眨巴下雙眼,拿了片吐司對半摺,「考雅思,沒了。」

「雅思?」

「嗯,所以應該也不太出門,要好好準備。」

田柾國還沒考慮好該怎麼跟金碩珍啟齒自己要去國外唸書的打算,這當頭也就沒多表示什麼。

金碩珍同意地點點頭,隨後開口,「我會帶V出國一陣子,大概兩週左右,你會想跟嗎?」

 

05

 

這是V悶在房裡的第三天。

田柾國依照慣例作息,但隱約的,還是會去注意屬於V的那扇房門。

他沒進去過V的房間,而理由,實在是族繁不及備載,他總是有藉口推拒的,即便V對他往往能笑地如是燦然。

金碩珍之於出國的提議他幾乎沒多想就回絕了,理由言簡意賅,累、麻煩、沒心思。

還有就是,他不想和V一起去。

 

彷彿是為著懲罰他生日那天不愛惜身體跑去淋雨,連著幾日的天氣都是大好,田柾國今天沒補習,在學校和同學打完球後就回家了。

球是同學的,田柾國在散場後提了書包就走了,直線前往回家方向。

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離放學時段已經有些久了,而補習班早已到了開課時間,路上行人去除學生一大族群,變得較為零星。

田柾國戴著耳機在公車站牌下,音樂卻沒怎麼進到腦子裡,反而盡是V。打球的時候還能稍微忘卻的,現在一個人靜下來,又是漩渦似的思流在他腦中喧騰。

 

昨天他作了個夢。

夢裡V重病,金碩珍急得要命,好幾天沒睡,但自己又幫不上忙,看他倆這樣只能暗自著急。

然後某一天,他就進去了V的房間,殺了他。

夢行進到這裡時田柾國雖然有些驚慌,但心裡更多更大的聲音是對自己說「你是對的」,才要將手中狠狠割傷V頸部大動脈的美工刀上的血跡清理乾淨時,田柾國才看到自己腕上也有一道正在出血的割傷,與V的同樣皮開肉綻。

當他徬徨地抬頭去看V,卻發現他正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神情溫和,還是那樣超出常人能勝任的精緻,沒有絲毫枯萎的跡象,而嘴型,緩緩勾勒出幾個字。

「……我等你。」

 

 

我等你。

田柾國在那當下立刻驚醒了。

心跳搗鼓地叫他心煩,主角是V更讓他不安。

等他……他並不想跟V一起去死!他還想好好活著,他還有他的人生規劃,憑什麼V會認為他也想死?田柾國這麼氣憤地想著時又不免去瞥了眼自己的右腕,視線落在白淨無暇的肌膚上兩秒,又抬頭望向別處。

夢裡那道傷,只有可能是他自己在進入V房間前就割下的,但他只記得自己去開V房門以後的事,甚至說他幾乎確定他的夢境是從他開了V房門後才開始的,所以說,也有可能不是的吧,他怎麼可能會想自殺。

他本來就不可能自殺,更不可能為了V自殺。

 

田柾國這麼恍恍惚惚地到了家,附帶一腦子的混亂,站在門前許久才想到去掏鑰匙開門,同樣的,開了門許久,才想到拔鑰匙進門。

踏入室內,田柾國扶著門板卸了鞋襪,進了客廳不自覺又瞥向V的房門。

田柾國一步一步走近,側過頭附在門上,卻是什麼都沒聽見,如同能將人從頭到腳吸入的沉寂,頓時田柾國腦裡流動出一個聲音,告訴他,看一眼就好,就看那麼一眼,輕柔而不留給他任何拒絕餘地。

心臟吊在喉頭一般,田柾國輕輕扶在門把上的手忍不住往下一壓,肩膀順勢推開了房門。

 

靜謐的房內並沒有門板的開啟而宣洩於他聲音,田柾國站在門後,險些握不住門把。

房內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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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你終於醒了。」

金碩珍視線離開總算有動靜的儀表板,上前將工作臺上男子一身的線路拆卸下來,然後捧起他的臉直對著自己。

男子眨眨眼,不發一語,一臉木然。

金碩珍心下有些不安,拉了把椅子坐到他身前,「還記得我嗎?」

「……田藝珍。」

「嗯?」

男子皺起眉,轉過頭直直瞪著金碩珍,「你是壞人。」

 

金碩珍一聽,立刻意識到副作用發作了,連忙起身要將他壓回工作臺,卻被男子推開。

「你要做什麼?你想拿我做什麼?」

「泰亨……」

金碩珍一時沒了聲音,僵持在原地。

內建的人造智慧體出狀況了,因為他倒的藥劑。

一開始人造智慧體就有寫入金泰亨舊有記憶的程式,但是金碩珍一直下不了決定要不要解鎖程式,一方面怕製造麻煩,一方面也擔心V會混亂,而今,果然證實了他的顧慮。

 

金碩珍伸手去拿口袋裡半個手掌大的、為應付緊急狀況的強迫關機遙控器,卻被V用力撞開,機器立時掉在地上,被V踢得老遠。

「我是誰?我既然不是V,那我是誰?金泰亨嗎?」

金碩珍胸口被V堅硬的肩骨那麼一撞,痛得幾乎喘不過氣,又因為接連幾夜都只睡一兩個小時,在極度虛弱的狀態之下摔在地上,眼前完全是一片模糊,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還按著胸口喘息時,金碩珍在一片朦朧中看著V莽撞地撞開實驗室的門,凌亂的腳步聲越發遠去,自己卻無法喊住他,心急如焚之下,便暈過去了。

 

而衝出實驗室又爬上樓梯的V鑽出連接儲藏室的洞口,跨過儲藏室裡大大小小的箱子打開門,立刻與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的田柾國打了個照面。

「你……」

田柾國吃驚地看著一身斑駁的V,站了起來。

V站在原地不動,只是一臉蒼白。

「你怎麼會……」

「田……藝珍?」

田藝珍?田柾國瞪圓雙眼,任由V奔向自己緊緊抱住他的腰,整張臉還埋進他的脖子,顫抖的氣息濕潤地浮動,田柾國仍然理不清現況,但還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懷裡那人的頭頂,手掌下那包覆在輕而軟髮絲下有著柔和弧度的後腦勺,兀自發顫。

「他想毀了我……」

「他……他瘋了……」

 

幾個字極貼近田柾國的左耳,他聽清了,卻抓不住其中的含義。

還未釐清他話語中的意思,田柾國只得先將他安置到沙發椅上,轉身去倒了一杯溫開水。

V沒有去接,臉部原先為淺蜜色的膚色轉為慘淡的白,田柾國不明所以,坐在他身邊手裡的馬克杯遞也不是不遞也不是。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然而在雙方視線死角中,金碩珍手裡抓著一對針筒,正搖搖晃晃地向兩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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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金碩珍一直都很喜歡田藝珍這個與他同胎出生的姐姐。

作為雙胞胎,田藝珍不是隨時都端著姐姐的權威,金碩珍也並非隨時都吊著弟弟的撒嬌。他們互相是對方的兄弟與姐妹。他們極相像、也極為了解對方,乃至於,連情感都會在無形中互相影響。

而田藝珍第一個全心全意喜歡的人,就是金泰亨。

 

金碩珍第一次遇到這個年幼自己一歲的少年,直覺就是他無法保護他姐姐。

金泰亨太纖細了,即便與他身高相仿,卻絕對沒有足夠的肩膀撐起守護田藝珍的重任。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金碩珍不得不折服於金泰亨對於田藝珍的無微不至、的細心體貼,那是比自己還入微的照顧,甚過於自己的保護。

金碩珍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法自拔。

 

金泰亨大學畢業後沒幾個月就和田藝珍結婚了。

在婚宴開始前,田藝珍已經妝扮齊全,一身雪白的無肩帶式婚紗委地,拉著金碩珍的手,眼眶周邊的紅潮深了又深,看著他欲哭又笑,只說了句你也要趕快找到你想共度一生的人才是,就轉過頭搧著臉把眼淚逼回去。

金碩珍看了一眼田藝珍收手後自己空蕩蕩的手心,咬了咬唇,輕聲應了一句我會的,便起身離開了新娘休息室,一出來,就碰到金泰亨。

金泰亨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只是稍微向他點了點頭,但金碩珍卻已無法再接受他的身影出現在自己視線內,轉身就走,然後越走越快。

 

之後金碩珍到國外實驗室實習,很少有時間回國,就算回國,也不會特地去找田藝珍和金泰亨。

田藝珍有傳電子郵件告訴他她懷孕了,但是金碩珍去點開它已經是半年後的事,經過猶豫外加排開公事的處理期,只離田藝珍的預產期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然而金碩珍抵達的當晚凌晨,田藝珍卻因為意外而破了羊水,已經被送進醫院了。

終究是二十多年的手足,金碩珍再沒血沒淚、再沒心沒肺,或者,再傷心透頂,還是捨不得,還是焦急。

 

趕到醫院的時候兩方家長都還沒趕到,只有原先就在路上的金碩珍在得知消息後立刻改道,搭著小黃在交通通暢的高速公路上奔馳了十多分鐘就到了醫院,這才知道田藝珍已經順利產下一名男嬰,但因生產時間拖延過久,傷口止不了血,只能緊急輸了一千毫升進去吊著,但若是半小時之內再沒止住,就回天乏術了。

金泰亨被請出產房,在看到金碩珍的當下整個人崩潰地癱坐在他腳前,金碩珍心底雖然有些動搖,但也顧不上他,一逕向附近的醫護人員詢問現況。

金碩珍回過頭後,看著已被旁人扶到長條座椅上的金泰亨,竟油生出一股不可理喻的怒氣。

 

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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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田柾國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整隻右臂和後腦疼得要命,另外就是,起不了身。

嘗試了一會兒田柾國只得放棄,轉而抬眼去看周身陌生的環境。

怵目驚心的,田柾國的目光立時被自己腦邊那一灘血漬抓住。血跡一路往外延伸,田柾國睜大眼望去,視線順著米白色地板上那道鮮紅,來到一雙男用皮鞋鞋底上頭。

田柾國移動不了頭部,只看得到男子坐在地上的下半身,腿上似乎還承受著另一個人。

看到這裡,田柾國就算能動彈,也不敢放肆。

坐在地上的是金碩珍,而他抱著的人,是V。

 

田柾國的面部是側壓於地,他不能確定兩人是否發覺他的狀態,只能屏息以待。

室內極靜,田柾國不知道自己呼吸聲大不大,但他的心跳的確急躁地要命,後腦一絲絲的疼痛同樣在提醒他,金碩珍,顛覆他所有記憶的危險。

田柾國不知該徬徨於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金碩珍,還是驚愕於自己從來都沒發現現實的金碩珍。

縱使是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如同父親又如同兄長那樣存在的男人,金碩珍的底細,田柾國也並不十分清楚。

他知道他喜歡搞研究,喜歡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裡關上一整天,喜歡一個人獨處──在遇到V以前。

 

印象中V從來沒離開金碩珍的視線,也極少出門,這麼想起來,上回金碩珍提到要帶V出國,這樣的行為根本是天方夜譚。

V身上沒有任何證件,連自己的本名年紀出生年月日都想不起來,還順從金碩珍不去任何公家機關查報,如何辦得了出國手續?如何拿到護照?辦假證件假護照?

田柾國知道金碩珍手頭寬裕,找人代辦這些應當是沒有金錢壓力的,但他完全沒想過金碩珍會做這種風險極高又吃力不討好的蠢事,除非他有什麼非帶V去國外辦的事。

 

田柾國想著,耳邊則傳來細碎的聲響,登時注意力又集中到截止目前為止唯一有實際功用的器官──他的左耳,因為右耳半浸在血中,聽不清,而他的左耳,也明確地給了他回答。

金碩珍在哭。

田柾國從沒見過金碩珍哭的,更甭提這樣撕心裂肺的哭。

 

金碩珍一逕地哭,田柾國聽久了也難免難受,但是基於本能的害怕,他沒有任何動作,也不敢嘗試出聲。

這樣煎熬的時間不知持續了多久,田柾國壓在身下的右臂都已經沒有直覺了,金碩珍才稍稍停歇,幾許衣衫摩挲的聲音擦過田柾國的耳廓,隨之而來的是腳步聲。

田柾國身子一僵,但在意識到金碩珍只是抱起V置於某處後,才緩下心跳。

然而下個瞬間,田柾國的心尖又被耳中的聲音狠狠地捏起。

 

那是聲骨頭包覆在肉裡而碎裂的聲音。

 

 

-

 

 

09

 

 

 

這是第一天到金碩珍家的記憶。

當V睜開雙眼時,他的腦中是一片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包括家人,包括朋友,包括一切自己躺在這個陌生環境的可能,包括眼前這個男人與自己的任何關係,還有包括他自己。

男人說是在自己家門口發現他的,檢查了之後沒發現任何證件,所以才帶他進自己家裡,還請他見諒。

V難以拒絕接受男人溫和而誠懇的說詞,只得順從地看著男人喋喋不休說著自己的狀況。

男人說他一晚上都在囈語,似乎是喊著一個英文單音,V。

 

「既然你想不起來你叫什麼,不如就叫V吧!」男人笑著,又想了想,「我叫金碩珍,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不習慣有人全名的叫我,除了我家那個小混球。」

……小混球。

後來V在遇到田柾國時就想,田柾國要是知道金碩珍這麼形容他,肯定會抓狂吧,畢竟是那麼一個自視甚高、走進任何一個空間都能凍結空氣中每個粒子的男孩。

田柾國不混球,但相較於金碩珍,確實是難相處的多很多,他有潔癖、討厭和別人共用、不喜歡說話、不喜歡……V。

 

V知道自己人生地不熟,也難免人家小孩子不接受,但在金碩珍的挽留下還是留下來了。

原先都是平平淡淡的生活,田柾國出門去上課,他在客廳玩金碩珍給他網購來的單機,而金碩珍就坐在一旁打電腦。

房子裡有電視,金碩珍會開電視給他接單機,但是就是不讓他開電視純看節目或新聞,說是怕影響小孩子學校,家裡電視沒接線、只是個空殼子,用是能用,就是沒東西可看。

V也沒多想,頂多打完電動無聊的話就去睡覺,倒也還好。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V總覺得自己周邊少了什麼,而那樣的空洞日漸增強。

金碩珍還是習於含笑對他,但V漸漸對那笑容感到害怕。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笑呢,金碩珍想得到什麼?他想不透。這樣根本不正常。

相反的,田柾國雖然對他保持敵意,但是總有一些細微的動作──比如在他差點跌倒時拉住他,雖然在他站好後就甩開手了──讓他知道其實田柾國也不是打從心底的討厭他,看到田柾國在自己周邊反而還更有安全感。

而且田柾國的側臉逆光時,很好看,還有就是,其實他也是很溫柔的人。

V記不清這樣的念頭已經盤旋在他腦子裡多久了,但是他知道,只有在這裡,他才能靠近田柾國,一旦走出那扇家門,以後可能就再也遇不到了。

 

──以後可能就再也遇不到了。

猛然的一股力量衝進V的身體裡,在他迅速恢復意識後看到田柾國倒在一旁地上,腦邊一道向外延伸的血紅,而自己正被金碩珍抱著放到一處平臺時,想也沒想,他就揮出了一拳,直擊金碩珍的臉部。

金碩珍吃疼地向後兩步,在這當下,V立刻跳下床,把田柾國的臉翻向自己。

「你站得起來嗎!?」

「田柾國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

 

 

10

 

「嘶……」

「抱歉抱歉,很痛嗎?」

田柾國咬牙說了聲沒有,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卻已緊緊握起呈拳狀,手背上還浮起幾條青筋。

V只得盡量減輕力道,蜻蜓點水的給田柾國後腦杓清理傷口。

 

田柾國換了隻手撩起自己的頭髮,望向警局外深黑的夜色,沉默無語。

剛才想也沒想就拉著V跑到離家超過一公里遠的警局,也虧他們兩個體力還夠,沒在半路就脫力了。

做完一連串的手續,幾個警察雖然都一臉質疑,但還是協助他們報案,同時也派了警車出去找尋金碩珍,估計是兩人的狀況真是慘不忍睹;田柾國右臂被打了超量的全身麻醉劑,後腦杓頭皮破了一大塊,而V一身破爛,脖子上還有勒痕,同時兩人都來不及穿鞋,現在腳上穿著的還是警察好心幫忙找來的兩雙拖鞋。

「這算是失蹤人口嗎……」

「調資料出來比對吧,剛剛年紀小的那個孩子說是三年前的事……」

 

「好了。」

「謝謝。」田柾國看著V將用過的棉花棒扔進垃圾桶後走回他身邊坐下,一面就往他身上靠過來。

「有點冷。」

田柾國有些不自在,「我去跟警察先生借毯子吧。」

「不用了,就借我靠一下,」V低聲說道,頭往田柾國脖子小幅度地蹭了兩下,「可以嗎?」

田柾國抿了抿嘴,最終還是沒有起身。

「你很討厭我嗎?」

「……現在不會了。」

 

V一時沒了聲音,大概是在美滋滋地偷笑,「今天,謝謝你。」

「沒什麼好謝的,是我一直沒注意金碩珍,對不起。」田柾國低下頭,把玩著手指,「他會變成這樣,我也有責任。」

V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才接口,「他原本也有拿麻藥對付我的,只是最終沒有全打。」

「他其實有個忘不了的人吧,剛好我長得像,可是他又顧慮你,才會……」

「做錯事就是做錯事、犯法就是犯法,沒什麼好說的。」

田柾國深深吸了口氣,察覺到肩膀上的重量緩緩離開,轉過頭望去,只見V正靜靜看著自己,長方形的雙眼裡是一片平靜而微含笑意。

「難過的話,不用逞強的。」

 

「……我沒有難過。」

「唬誰呢。」

V笑笑,重新靠回田柾國的肩膀,「如果能像你一樣成熟就好了,或許我一開始就會知道該怎麼做,也不會造成你們的痛苦。」

「想不起來並不是你的錯。」

V微微側過頭,田柾國身上獨特的氣息輕輕攏在他鼻尖,極為舒服的味道,「但是不想離開就是我的錯了。」

「嗯?」

「沒事。」

 

「以後,我們還會再聯絡嗎?」

「……再看看吧。」

「好。」

V沒有堅持,只是閉上眼。

好累啊,今天。

 

 

-

 

 

11

 

 

 

一年後

 

最終田柾國沒有去考雅思,國外大學的申請書也都請代辦一一收回了,原因無二,他要留在國內照顧金碩珍。

田柾國盡量不在金碩珍面前提到他的病名。除了醫生引導他該做的,其他,比如那冗長的病名、比如繁瑣的法律程序、比如複雜的藥品,田柾國都只當作是自己的責任,金碩珍不需要去處理、不需要去弄懂。

在藥物治療下金碩珍越發安靜,田柾國總會想問他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但想歸想,終究沒有出口詢問。

 

事情發生後,田柾國考慮了一星期,還是把他和金碩珍的手機號碼都換過了,和金碩珍的主治醫生討論過後也搬家到較清淨的地方,至於賠償的部分田柾國全權交給外公外婆處理,雖然在這之前他們三人從未見過面,但是他才十八歲,金碩珍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只能暫且如此。

於是他也沒再見過V了。

三年之間,V的色彩彷彿已在警局那晚畫出個句點,既然已經落下了句點,那許多關係也該斷一斷了,即便似乎從沒開始。

 

田柾國有時候會好奇V的本名叫什麼?有幾個兄弟姐妹?有唸大學嗎?有唸的話是哪間?喜歡什麼顏色?喜歡哪個國家?喜歡動物嗎?喜歡什麼天氣?太多太多問題,他想知道答案了。

偶爾一通不知名的電話打來,田柾國不會去接通,但總不免好奇,會不會,那一頭,就是V。

然而不過只是那麼一秒間,田柾國就將手機放離自己視線了,待鈴聲自己結束。

不能讓V出現在金碩珍周邊的,他知道。

 

外公外婆上次來看金碩珍的時候,順道帶了本相簿,不過田柾國翻完後就請他們帶回去了,因為諸多照片中,那名據說是他父親的金泰亨與V太過相像了,田柾國擔心哪天被金碩珍發現這本相簿,會出什麼狀況。

現在想想,田柾國總覺得還是該偷偷留下一張父母的照片,除了畢竟是生父生母,另一方面,田柾國看著,總覺得越看越像自己和V,越看越能感覺到一股平靜。

外婆說他像極了他母親田藝珍,田柾國邊聽邊看著照片,只是安靜地微笑。

 

是像啊,V也像極了金泰亨。

田柾國記得自己當下沒有答話,指頭只是輕輕滑過了照片中兩人的臉。

燦爛奪目的你,現在肯定還是一樣的絢麗吧。

 

-完-

 

 

必須補充說明哈哈哈哈哈哈(淚奔

嗯首先田柾國小時候遇到的那個不是V是他老爸啊qwq

因為他老爸被金碩珍殺了然後劫屍qwq(只是我沒篇幅寫這個就刪掉了ㄏㄏ

呃然後

所以V就是因為長得跟金泰亨一模一樣所以被綁架惹

只是金碩珍一直覺得V是他創造出來的金泰亨(一樣因為沒篇幅寫這個所以刪除了ㄏㄏㄏQQ

好嗚就這樣

敬最後沒在一起的蒸鍋和阿亨一杯(舉裝著白開水的巴頭

嗚嗚希望代購能幫我買到他們的鑰匙圈啊嗚嗚嗚Q-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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